域外漢籍研究新著｜卞東波編《寒山詩日本古注本叢刊》出版

《寒山詩日本古注本叢刊》

南京大學文學院“中國文學與東亞文明研究”協同創新中心成果

卞東波  編

徐興無  題簽

鳳凰出版社，2017年6月版。

前言：論寒山詩日本古注本的學術價值與文化意義

一、《首書寒山詩》（寬文十一年版，1671）影印

二、連山交易《寒山子詩集管解》（寬文十二年版，1672）影印

三、白隱慧鶴《寒山詩闡提記聞》（延享三年版，1746）影印

四、大鼎和尚《寒山詩索賾》（文化十一年版，1814）影印

附錄：隱元隆琦《擬寒山詩百詠》（寬文六年序刊，1666）影印

後記

前言（節選）

寒山子是唐代著名的詩僧，也是唐代著名的白話詩人。寒山詩明白如話，卻又浸透了極深的佛理。清代雍正皇帝曾謂寒山詩：

讀者或以為俗語，或以為韻語，或以為教語，或以為禪語，如摩尼珠，體非一色，處處皆圓，隨人目之所見。朕以為非俗非韻，非教非禪，真乃古佛直心直語也。

寒山詩看似淺顯易懂，實則使用了大量唐代口語、俗語，還有很多佛禪之語，這都成為閱讀寒山詩的障礙。同時，在古代中國，士大夫文學是中國古典文學的主流，雖然也有人擬寒山詩、和寒山詩，用寒山詩為典，但寒山詩並沒有得到士大夫們的真正重視，故寒山詩在中國沒有一部注本流傳下來。而寒山詩在日本卻有很大的影響，隨著佛教在日本的流傳，寒山詩也在古代日本激起了很大的反響。

寒山詩是北宋年間傳到日本的，據日本入宋僧成尋（1011—1081）《參天台五臺山記》卷一記載，他於宋神宗熙寧五年（1072）五月來到中國天台山巡禮參拜，他從國清寺僧禹珪處得到《寒山子詩》一帖，此書於翌年被帶回日本。12世紀日本學者通憲入道（1106—1159）的藏書目錄中就有《寒山子詩》一帖的記載。

日本中世時期（鐮倉與室町時代），日本模仿中國的佛教制度，在鐮倉與京都分別設立了“五山十刹”。平安時代的貴族文化衰落了，中世日本的學術與文學傳承者即是“五山十刹”中的禪僧，他們創作出來的文學作品主要是漢詩與漢文，這就是著名的“五山文學”。五山文學是佛教文學，也是漢文學，其受到中國古典文學極大的影響。中國唐宋文學史上的著名作家，如杜甫、韓愈、柳宗元、蘇軾、黃庭堅等皆成為他們學習與效仿的對象。寒山詩對五山文學也產生一定的影響，其詩中的語彙與意象都進入到五山漢文學中，出身衲子的寒山也成為五山文學的主題，他的身影經常出現在五山文學中。

除了在漢詩中吟詠寒山外，日本漢文學史上還有衆多的擬寒山詩之作。東亞漢文學史上最早模擬寒山詩的可能是中國五代時期的法燈禪師泰欽（？—974），他模擬了十餘首寒山詩。日本漢文學史上，最著名的“擬寒山詩”是日本黃檗宗的創始人、來自中國福建的隱元隆琦（1592—1673）所作的《擬寒山百詠》。隱元大師作於寬文六年（1666）的《擬寒山詩自序》云：

季春望日偶過侍者寮，見几上有寒山詩，展閱數章，其語句痛快直截，固知此老遊戲三昧，非凡小愚蒙所能蠡測也。

隱元這幾句對寒山詩的評論是非常深刻的，而用“痛快直截”來概括寒山詩的語言也別具只眼。

除此之外，寒山的形象在日本中世和近世時代還以繪畫的形式表現，南北朝時期的默庵靈淵（?—1345?）、可翁宗然（?—1345）都以寒山圖著名，而江戶時代出現了更多的寒山圖畫家，如狩野山雪（1590—1651）、白隱慧鶴（1686—1769）、曾我蕭白（1730—1781）、仙厓義梵（1750—1837）、松村月溪（1752—1811）等，如長澤蘆雪（1754—1799）所畫的寒山拾得之圖就非常有代表性，長澤蘆雪，名政勝、魚，字冰計、引裾，號蘆雪、千洲漁者、千緝，日本江時代戶著名畫家。他曾師從江戶時代寫生派名家圓山應舉（1733—1795），與伊藤若沖（1716—1800）、曾我蕭白（1730—1781）等人並稱爲“奇想派”畫家，繪畫充滿奇妙、趣味、詭譎等強烈個人的風格。蘆雪所畫的寒山拾得圖不太注重寫實，祇用墨筆作畫，突出黑白的對比。其中一幅，寒山手中還拿着紙卷，上面寫着詩，象徵着其詩人身份，這是中國繪家所畫的寒山拾得圖中少見的。

目前寒山詩最早的版本是宋本，有南宋淳熙十六年（1189）國清寺釋志南刊行的《三隱集》本以及由此衍生的東皋寺本、無我慧身本，學界著名的無我慧身本現藏於日本宮內廳書陵部。明治三十八年（1905），日本學者島田翰曾將此本影印出版，題為《宋本寒山詩集》。在《刻宋本寒山詩集序》中，島田翰稱“寒山之詩，機趣橫溢，韻度自高，在皎然上、道潛下”，對寒山詩評價頗高。日本除了保存了宋本《寒山詩》外，各個時代還翻刻了不少《寒山詩》。其中正中二年(1325，元泰定二年)的翻刻本為最早，是爲五山版，質量也最高，乃日本覆宋本，此本保留至今，現藏京都的大谷大學。日本江戶時代的元和、寬永、正保、延享年間又多次刊刻《寒山詩》，使寒山詩在日本進一步傳播。

《四庫全書總目》引清王士禛《居易錄》論寒山詩云：“其詩有工語，有率語，有諧語，至云不煩鄭氏箋，豈待毛公解，又似儒生語，大抵佛、菩薩語也。”寒山詩看似淺顯，似乎不須“毛傳鄭箋”，實則寒山詩內涵深邃，不但詩意需要細釋，而且其語詞也有闡釋之必要。寒山詩在中國古代沒有一部注本流傳下來，不過早在唐代，寒山詩就有曹山本寂（840—901）禪師的注釋，名為《對寒山子詩》。《景德傳燈錄》卷二十七《天台寒山子》載：“（閭丘胤）於林間得葉上所書辭頌，及題村墅人家屋壁，共三百餘首，傳布人間。曹山本寂禪師注釋，謂之《對寒山子詩》。”又《宋高僧傳》卷十三《梁撫州曹山本寂傳》云：“復注《對寒山子詩》，流行寓內。”雖然此書在當時比較流行，但後來卻逐漸散佚，此後在中國再未出現寒山詩的注釋之作，直到2000年項楚先生出版《寒山詩注》。

在日本江戶時代，不但多次刊刻寒山詩，還出現了注釋與研究寒山詩的多部著作，而且這些日本古注本皆為漢語注本，時間從江戶時代初期一直延續到中後期。目前筆者收集到四種用漢語注釋的寒山詩古注本：寬文十一年（1671）刊《首書寒山詩》，寬文十二年（1672）刊連山交易的《寒山子詩集管解》、寬保元年（1741）刊白隱慧鶴的《寒山詩闡提記聞》，以及文化十一年（1814）刊大鼎宗允的《寒山詩索賾》。日本學者太田悌藏《寒山詩解說》評價這四部古注本時說：“《闡提記聞》說禪特詳，《首書》簡易，《索賾》詳密。白隱之注可能系根據《管解》者。”這個概括非常簡短，似有必要從現代的學術高度對這四部古注本加以深入研究。除此之外，江戶及明治時代還有不少以假名注釋寒山詩的著作，如本內以慎的《寒山集抄》等。

明代梅村居士張守約云：“寒山詩，非詩也。無意於詩而似詩，故謂之寒山詩。”寒山雖無意爲詩，但詩中蘊含的人生與社會哲理卻一直耐人尋味，值得世人仔細涵詠。明瞿汝稷《寒山詩序》云：“（寒山詩）小言大言，若諷若道，瀏乎若傾雲竇之冷泉，足以清五熱之沈濁，（左白右敦）乎若十日之出榑桑，足以破昏衢之重幽。”此語正指出了寒山詩所蘊含的哲理對讀者的啟迪意義。這一點也得到域外人士的認同，《四部叢刊》景高麗本《寒山詩》卷末有誰月軒人玉峰的跋云：“（寒山詩）正如清風明月之共一天，雖片言半句，照人耳目，銷鄙悋，鑠昏蒙，頓獲清涼於熱惱之中，可謂救世醫王，最上靈丹也。”日本江戶時代出現的諸多《寒山詩》古注本，也從一側面反映了日本社會對寒山詩的喜愛。20世紀五六十年代，寒山詩傳到美國，深受美國所謂“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或譯為“疲憊的一代”）的喜愛，寒山詩也被譯為英文等各種外語，在世界範圍內傳播，這正證明了寒山詩的普世性與超越性。西方世界的“寒山熱”，其實也受到日本“寒山熱”的影響，“早在上世紀50年代，寒山詩就隨著日本鈴木大拙對中國禪宗的介紹及日本畫家的寒山拾得畫像，傳到了美國”。

學界對二十世紀日本及歐美的“寒山熱”研究較多，但上世紀的日本“寒山熱”一直可以追溯到江戶時代，從江戶時代刊刻的寒山詩古注本之多可見一班，但鮮有學者對這些古注本進行研究，本文則第一次對這些古注本進行了全面觀照，而本書也是學術界首次對這些寒山詩日本古注本的彙集。寒山詩日本古注本為我們提供了新的角度、新的材料研究世界範圍內的“寒山熱”。寒山詩在日本古代得到如此深入的研究，正體現了寒山詩的國際意義，是中國文化“走出去”的生動實例。這四部蘊含著巨大學術含金量的寒山詩日本古注本可以為世界範圍內的“寒山熱”提供進一步研究的學理基礎，也是研究寒山詩日本接受史的第一手文獻。通過上文分析，我們可以看到，日本注家在闡釋寒山詩時，往往喜歡借寒山詩來表達自家見解，闡發寒山詩中的佛理意蘊，有時候也將自己的佛學見解投射到寒山詩上，使這些寒山詩古注本體現出強烈的個性化、義理化特徵。所以有些古注本也可以視為這些注家本人的佛學著作，是研究這些注者佛學思想的極佳資料。

五山版《寒山詩》

錢鍾書先生曾說：“初寒山、拾得二集，能不搬弄翻譯名義，自出手眼，而意在貶俗警頑，反復譬釋，言俚而旨亦淺。”雖然寒山詩有“言俚而淺”的一面，但更多的是義理深奧的一面，對於生活在几百年之後的我們來閱讀的話，仍有不少障礙，而日本江戶時代所刊的四種寒山詩古注本，不但可以幫助我們掃除義理上的障礙，而且對於理解寒山詩中的語彙也幫助极大。日本寒山詩古注本特點有二：一、以“釋”注“釋”。這四部注釋書的作者皆是佛學修養很高的學僧，對寒山詩中涉及的語彙、典故，皆能從佛教中找到依據，從而掃除了寒山詩中的佛語釋典一層的障礙。二、既釋事又釋意。這四部注本，除了能引用大量內外典對寒山詩探賾索隱外，還注重闡發寒山詩所蘊含的佛理精義。釋事以通文，釋意以疏義，可謂研讀寒山詩的極佳的讀本。而且這些古注本在製作之時，可能考慮到了日本不同的閱讀對象，有的讀者漢學水準、佛學水準較高，有的則可能低一點，故這些注本有的注重語彙解釋，有的側重詩意發揮，有的則以義理闡發為主。我們發現，註釋寒山詩的江戶禪師，既有曹洞宗者，又有臨濟宗者，他們皆熱衷於典籍的註釋工作，超越了禪宗所謂“不立文字”的傳統，而且註書還旁涉到外典的集部。除了《寒山詩》有註釋外，宋代詩僧釋惠洪的《石門文字禪》、釋重顯的《祖英集》、元代詩僧釋英的《白雲集》在日本皆有注本，這可能是受到朱子學博學風氣的影響。

除此之外，這些寒山詩日本古注本亦有一定的文獻價值，如這些注本皆收了中國傳本未見的一些寒山的佚詩，如《少年》一詩：“少年懶讀書，三十業由未。白首始得官，不過十鄉尉。不如多種黍，供此伏家費。打酒詠詩眠，百年期仿佛。”此詩及此詩的日本注文透露出的信息非常重要，連山交易《寒山子詩集管解》注此詩云：“檢異本得之。異本者，隋州大洪住山慶預序，並劉覺先跋有之。”羅時進先生認為：“此異本與日本其他版本看來並非一個系統，疑徐靈府編纂的《寒山子集》在較早時已傳入日本，這一首詩或即原徐編本中的。徐編本在晚唐時被改頭換面，此詩入道士所編本無妨，但入釋氏所編書，則似乎與色空之旨相去太遠，故刪去。然而它恰恰是瞭解寒山生平的極其重要的第一手資料。”寒山詩的日本古注本不但保存了寒山的佚作，而且可能還保存了《寒山詩》一些古本的面目，而此詩透露出的寒山生平信息更是非常重要。

中國古代的士大夫儘管有人會去讀、去和寒山詩，但很少人會用心、用力去注釋寒山詩，故而自寒山詩產生後的一千多年內，在中國竟沒有一部寒山詩的注本流傳下來。直到2000年，中華書局才出版項楚先生的《寒山詩注》（附《拾得詩注》）。此書填補了中國沒有寒山詩注的空白，同時也在寒山詩文本研究上取得超越前人成就。中國學者中，項楚先生應是比較早注意到寒山詩日本古注本價值的學者，項楚先生取得如此高的成就，即與他廣泛參考寒山詩日本古注本有很大的關係。寒山詩日本古注本除了有較高的學術價值外，其與江戶時代禪宗復興的關係，以及其在寒山詩接受史中的意義，筆者將作進一步的探討。由於這些古注本一直在日本流傳，中國學人參考起來頗有不便，今筆者將自己收集到的這些古注本以及隱元隆琦的《擬寒山詩百詠》和刻本在國內影印出版，希望有助於推動寒山詩研究的進一步深入，開拓寒山詩研究的新空間。